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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伽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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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轻时就住在伽水县的城外,城外有一株大树,我们一家三口就在树下搭了三间草屋居住。那个时候虽然生活十分清贫,好在家人和睦相亲,每日倒也过得快活。

可惜好景不长,我丈夫充了兵役,至此一去不还。我们孤儿寡母没了依赖,只靠我帮人做些针线勉强糊口。实在没有活计做时,便带着小儿沿街乞讨度日。

那时街坊邻居都劝我改嫁。不过我想,虽然丈夫杳无音讯,我得为他守着这个家,若其幸得未死,这便是他在异乡唯一的念想。

本以为再苦也就如此了。可是老天偏又夺走了我的孩儿。那时我们娘俩吃了上顿没下顿,孩子身子本来就弱。一场暴病,我在他身边守了整整三天,没有合过一下眼,没有吃过一粒饭,可是我那苦命的孩子还是走了,他是那么乖巧那么听话,临走之前最后一句话都是说的:“娘,不要为孩儿伤心,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爹爹回来...如果还有下辈子,我还是要你当我的娘。”那个时候我真想陪他一起死了干净,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哭晕了过去。

李婆婆抬头望着天花板,眼中泪光点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悲痛欲绝的日子里。

“后来怎么样了?”游波筠红着眼睛揉着衣角问。

李冼整理了下情绪,又呷了一口水,继续讲诉。

迷糊中有一个衣着不俗的妇人将我唤醒了。她安慰我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说着拿出了一些食物来给我吃。可是我当时什么都吃不下。她便说:“我就住在你家旁边,看你心地善良品性高洁,故现身与你相见。我知你现在万念俱灰,但我还有一话要劝你。你想想,如若你就这样死了,对孩子和丈夫并无半分裨益,而你好好活着,才能宽慰孩子的在天之灵啊。况且这个世界有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东西,如果你能重新振作起来,我愿传授与你。”

我其实并不完全明白她说的话,只是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超凡的气韵,让我不由得不相信她。我沉默了片刻,坐了起来,吃下了她给我的食物。她满意的点头道:“很好,那么等你办完了孩子的后事,我再过来。”说着一转身就消失不见了。

我吃了一惊坐了起来,发现只是一个梦,孩子冰冷的身体依然躺在我的身边。我正欲再哭,赫然就看到床头摆着不少散碎银两,下面还压着一张写着字的树叶。我将孩子抱到床上躺好,又守了半日,才将树叶拿入县城中找人帮看。原来叶子上写的是“请将孩子好好安葬。”我听了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拿银子买了副棺木,又买了身新衣给孩子穿上,烧了纸钱,停了七日,将他葬在了草屋后的大树下。

下葬后的第二天未时,那妇人又出现了,我立刻跪下磕头。她将我扶起说:“从今日起,我会教你读书识字,也会教你脉灵天机,你当好好用心,达则扶济庶黎,退则修心养身。”我当即发誓,一定不负其所望。

这样一学就是数年。那妇人天天都未时来酉时去,我也每日勤学苦练,不敢懈怠半分。

一天早上,我按常例去给我孩儿上香。来到他的坟前,坟头上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在动。凑近一看,居然是一条盘曲的小白蛇。白蛇见我并不躲避,反而昂起头来看着我,样子十分乖巧。我大着胆子去抚摸它,它也用头来蹭我的手,就如同我的孩儿生前常做的一样。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它定是我孩子转世显灵了。

我轻轻将它捧起来仔细端详。它眼睛明亮,身体清洁,额头上还有一点嫩绿色。它不停微张小口,仿佛在叫着“娘—娘—娘—”。

李冼说到这里,满眼迸射着慈爱的光芒,就仿佛那个小生命此刻就捧在她手中一般。她满脸希冀地继续回忆。

我于是将它带回家里放在床头。未时那妇人来了,看到小白蛇也很惊奇,说是我的真心感动了天地,嘱咐我好生喂养。于是我更加疼惜这条白蛇,把它当成亲生儿子一般养育,沿了儿子的小名,也唤他伽儿。

伽儿很通人性,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们同吃同睡,晚上他还要我给他讲完故事才肯休息。我将我知道的所有故事,包括那妇人说给我的典故、历史全部给它讲了。他听得很认真,身体卷曲起来,小尾巴甩啊甩的。偶尔他也淘气一下,偷偷跑到草屋后面的大树上去抓鸟,吓得满树的鸟儿们惊叫不已。

他长得很快,不几月便足足有我手臂粗细了。白色的鳞甲边缘隐隐泛出了金属般的蓝光,头上的那点碧绿色也变成了一棵绿树状印记,就和屋后那棵大树如出一辙。我问那妇人,妇人只说是机缘巧合罢了。

又过几年,伽儿长到了水桶粗细。这时他全身鳞甲已经全部变成了幽蓝色,唯有头顶那树状印记还是郁郁葱葱。此时家里已经住它不下,它每日都盘在屋后大树的枝桠中休息,隔两三日自己去山里捕些野物裹腹,还给我带回来一些。

县城里人们初时很害怕,后来见他人畜无害,慢慢也就消除了戒心。再加上那时的我已经学会了脉术,经常帮乡民们祈福唤雨做些善事,县里人们就唤我李神仙,唤它伽蓝神龙,甚至很多人从远地慕名而来,跪地祈祷,只为见他一面。不过我依那妇人叮嘱,从不让伽儿轻易示人。

忽一日,那妇人并未如往常一样准时出现。我在屋里等到半夜也不敢入眠。她第二日第三日也都没来,直到第五日辰时,才终于来了,不过她看起来十分憔悴落魄。

她对我说,她要将伽儿带走,去一个更适合它生长的仙境,让我去给伽儿说好。

我虽万分舍不得,不过既然是为了伽儿好,我也只得忍痛去劝抚了他。他初时不允。后来我告诉他只是去学艺,只要学成,便可归来。他才勉强答应,一步三回头跟着那妇人去了。

当天晚上,我辗转难眠,眼里心里全是伽儿的身影。好几次屋外稍有响动,我都惊疑是伽儿回来了。好容易熬到夜阑时分,我迷糊了,看到伽儿浑身鲜血淋漓地立在我的床前,流着眼泪对我说:“娘,不要为孩儿伤心,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爹爹回来...”

我下床一把抱住他道:“不可以,你不可以再离开我。”正哭间,却发现这只是一场噩梦。我颓然坐起身来,抹干了眼泪,心下迷茫,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时门一下被撞开,伽儿真的闯了进来。他一下窜入我怀里,用他的头在我身上磨蹭。我见他平安无事,完全不似方才梦中模样,才放下心来。问他怎么又回来了,他只是摇尾摆头。

突然,我看见那妇人也飘在屋内,她眼里已没有了往日的平和,换之则是揭斯底里的暴怒和疯狂。我下意识将伽儿护在身后,惊惧地望着那妇人。妇人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你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它?”转而怒吼道:“你错了,大错特错了,我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

说罢她狂笑着将两手一搓一拧,手掌间闪动出碧蓝的光来。我以为她要出手伤害伽儿,连忙伸臂护住他,让他快跑。却见伽儿全身巨颤,头上那碧绿印记开始化为蓝色,他一下窜出屋去,在屋外不停翻滚腾挪。妇人狞笑着也飞了出去,停在半空继续施术。

我疯了般冲出门去,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妇人放过伽儿。可妇人并不停手,反而更加疯狂地念动灵咒。刹时间狂风大作,滚雷阵阵,山摇岭动,天地变色。伽儿全身也变得蓝光莹莹,身形越来越大。紧跟着滂沱大雨倾盆而至,其势之大,前所未见,直若江海倾覆,银河下流。不消盏茶功夫,就听四处水响,滔天洪水直撞县城而去。

我一时看得呆了,颤声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那妇人飘然落在伽儿那已如磐石般巨大的头顶上,眼中带着十分的狂热,骄傲地道:“真的成功了,真的成功了!哈哈哈哈,我还得感谢你,好好感谢你,没有你的悉心调养,它绝对不可能这么强!”

我慌道:“你对伽儿做了什么,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妇人笑道:“它本来就是我培育的灵兽,只是我改变了一下培养方式。哈哈,你瞧,它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强,是不是很听话?”旋即她又厉声喝道:“常左,我看你现在还能胜过我吗!”

我这时才发现,在空中更高处,赫然立着一位壮年男子。狂风乱雨中,那男子势如泰山,头发胡须也不曾稍动一下。

只听男子叹气道:“执念啊,一念入魔,累得这一城百姓无辜送了性命。”

妇人怒道:“少在我面前满口仁义道德,要不是你步步相逼,我也不用耗损真身做到这样。不过,就算是你,现在也无可奈何了吧。”妇人说着又狂笑不已,用手一指,伽儿腾空飞起,往那男子直撞过去。

男子眼光冷峻,左手怀中一探,掏出一件器物,往天一抛,那物缓缓上浮,发出霞光万丈,将整个天地全部照得透亮。陡然间,大雨住了,洪水消退,山青水明,阳光朗照,整个世界重新呈现出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致。

妇人慌了,连连摇头,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男子道:“在我设置的脉界里,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你也身在其中,你是斗不过我的,还是罢手吧。”

妇人恨恨道:“常左,或许我真的斗不过你,可是我费了如此多心力,你一句话就想让我停手,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

常左道:“你已铸成大错,却依然执迷不悟,那我也只有替天行道了。”

妇人一听,凄然笑道:“你老是让我走正道守正纲,可是你真正了解过我吗,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心安平凡,宏图霸业,清修为仙,朝暮为情,每个人心性不一,需求二致,所以不要老是站在高处对别人任意评价,甚至指手画脚!”

常左听妇人如此说,愣了一下,即刻道:“错就是错了,荼毒生灵有违天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想有什么就有什么,想怎样便怎样。天理循环,天公地道,你的付出不会都有回报,可它总会让人进益。但若你这般心术不正,巧取豪夺,哪怕风光自在一时,最后都将不得善终...”

“住口,什么天理循环天公地道,天要挡我我就灭天,地要拦我我就毁地,我想的你始终不明白,不明白!”妇人大吼着,踏着伽儿再冲过去。

伽儿张口喷出一阵疾雨,妇人跟着用手一挥,雨线化为万千冰针朝常左激射而去。可这些冰针还未飞出一丈就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伽儿又从口中喷出一团蓝雾,雾气蒸腾,将半个天空都笼罩了。常左袍袖轻挥,那些迷雾翻滚着被飞速吸入了袖口之中。迷雾消散处,却见妇人正快速念动着咒语,她和伽儿身上同时泛出强盛的蓝色电光,随即化为一大一小两道龙卷狂风,呼啸着向常左撞将过去。狂风夹杂着噼啪乱响的蓝色闪电,去势之猛真如火山喷发、流星坠地。

常左目不斜视,背手站立,劲风鼓荡起他的衣袍,凛然如天神一般。只待狂风卷到身前三尺,才见他缓慢平抬右掌,置于胸前,屏气凝神,对着眼前排山倒海般扑来的一片幽蓝只轻轻一推。刹时,他前面的整片空间便如镜子破碎般“咔嚓”裂开来,裂纹逐渐变长变多,仿佛一片绽开的无色火花,直到将伽儿和妇人完全包裹住。她们就如两条坚冰中的游鱼,再动弹半分不得。常左变掌为拳,空间也随之微微颤抖,不断向里压缩,妇人和伽儿的身体却始终保持着攻击那一刻的情态。很快,空间边缘隐隐凝滞封闭,就如一颗琥珀初成。

我这时缓过神来,对着空中大喊:“大仙,求你饶过他们性命吧,伽儿...伽儿它是无辜的啊,再给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我跪下使劲磕头,却感觉不到疼痛,心中只盼伽儿能回到我身边,再如往常一般在我怀里磨蹭撒娇。

常左让我站起来,瞧着那妇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你从今自律,改过自省,我便放过你,如何?”说着将拳头松开半寸。

那妇人转头盯向常左,半晌,蠕动着嘴唇轻轻说了些什么。常左一惊,连忙将拳收紧。可那妇人已经化为万千蓝光射入伽儿身中。伽儿痛苦万分地剧烈扭动起来,慢慢的,也不动了,最后真的变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

常左在空中屹立良久,才飘落到我跟前,招手将那块琥珀飞到我面前。我颤抖着双手抚摸它。琥珀中的伽儿身体盘成一团,眼睛微闭,神态安详,就如我第一次看到他一样,只是他额头那团绿纹现在却是湛蓝。

常左道:“让它再陪你一会吧,等我回来,就会将它带走。”

我大吃一惊,问道:“为什么还要带走?”

常左大仙道:“它魔性未除,我只得将它封印了。”

我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常左对我道:“黄祖就是利用了你的挚烈爱意才将它培育得如此强大,如若放在你的身边,我怕它会再次积蓄力量冲破封印。”

我浑身一软,坐倒在地,哀求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大仙,你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吧?”

常左摇头道:“要不是我有神器,今日定难言输赢,我能饶她的命,却救不了她的心,可叹啊...”

我一听,知道此事再无回环,便将脸贴在那块琥珀上,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常左重新飞到空中,双臂齐抬,掌心上翻,大喝一声:“起。”就看无数道白烟从县城方向冉冉升起,如云朵般漂在空中团团盘旋,然后天花乱坠似的落在了我草屋周围。这些白烟一闪即逝,毫无踪迹。

我正瞧得疑惑,常左已轻落在我的身前道:“只能如此了,我会将此地永久封闭,你一会随我离开吧。”

我苦笑摇头道:“伽儿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哪怕我见不到他也要守着他。”

常左道:“看不透也罢,胜景埋骨倒也超脱。”说着伸右手在身前划一个圈,跟着左手也划一个圈,双手停在腹部处,然后两手猛得向下一按。

我只觉得自己变成了一道光,随着世界伸缩旋转。俄顷,我摸摸身体,看看草屋,并没觉得有任何异状,抬头却见到一棵枯荣参半的擎天巨树从草屋后直插入云霄中,树冠广袤仿佛华盖穹庐,枝叶丰茂如同繁星银河。再看草屋四周,无论花草藤萝,皆是硕大无伦,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和草屋变小了。

常左又用手一指,就见巨树之上飞下成百上千只飞鸟,扑腾着都停在院子里,不一会这些鸟儿竟褪去羽毛,渐渐化为人形。常左对我说:“我将伽水县那些屈死之人的灵魂唤来,送入这些幸存的生物体内,并重新塑造了它们的身体。因此他们既有人性,也保留了部分以前生物的特性,我称他们为霊人。”

我当时听到霊人这个字眼时就和你们现在一样吃惊,我问常左道:“既然大仙如此神通,为何不直接将那些人们复活?”

常左道:“滔天洪水中,他们肉身已支离破碎,魂魄飞散,要想再拼凑复原,重塑归魂,仅上元金仙有此精神之力。我持有的神器虽能构铸脉界,却绝无起死回生之效,能让他们如此传续下去,也已颇费心力。”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常左又道:“我要带它走了,将其安置在妥当之处。”

我知道他是要伽儿,我也知道他是要将伽儿带去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我望着伽儿,麻木呆立,心中千般滋味,万般难离。常左一直等不到我点头,便径直抬手托起伽儿,踏空而去,消逝在巨树的顶端。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抽空了,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我又想起那妇人以往劝诫我的话,便努力安慰自己道:“既然伽儿未死,丈夫未卜,我怎可先抛他们而去?”只是往后度日如年,哪日方得牵手重圆,哪刻复得泣泪相见,真是生亦苦来死亦苦,伤悲已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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