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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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长江在涪陵水段接纳了千里乌江。那来自崇山峻岭、历尽险恶的乌江流水带着长久的渴盼,一头扎进大江怀抱,融入其浩渺波涛之中。此时里,民生公司的“生存轮”自长江右拐,逆水进入乌江,迎了那滔滔流水艰难地缓缓上行。

自古以来,乌江天险只能通行木船、扁舟,而三年前,卢作孚就下决心开辟乌江,派了向吉云等人进行了险恶的乌江探险,要把轮船开进去。

临时船长兼领江的向吉云立在“生存轮”的驾驶舱里,引领轮船上行。看着玻窗外那挨天的武陵山和大娄山挟持的乌江流水,他那心子扑扑碰撞胸壁,凶险的乌江呃,我民生人来啰!他想到了1934年那个夏天的岷江行来。当时,卢总对他说,今后我们还得去开辟乌江。他说,乌江可是险恶。卢总说,乌江天险嘛,总还得去试一试。长江也是天险呢,我4岁那年,英国人立德乐还不是把“利川号”轮船首次开到重庆来了。外国人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中国人也可以做到,人定胜天。他说,卢总,今后你真要去开辟乌江,我向吉云愿打头阵。卢总笑道,好,一言为定……可不,“生存轮”现在就行驶在乌江上了。

就又想到,三年前受卢总指派由他带队的乌江探险。当年,也是在这水段,他抱肘立在一艘“歪屁股船”头,湍急的乌江流水并不欢迎他这位不速之客,弄得木船左歪右斜。他叉腰咧嘴笑,大声武气吼,来嘛,乌江水!我们卢总的德性跟你一样的,不信比试一下,看哪个制服哪个?他这么说,那乌江水倒像是虚了一股,浪头平缓了些。那年,对于民生公司和长江水运都是不凡的一年。年初,日寇大肆入侵。夏末,武汉告急,民生公司担负西撤重任,多艘轮船西上入渝。卢作孚审时度势,把酝酿多年的开辟乌江水运的事情提上议事日程,决定派他带领几位大副、领江、舵工和修船人员从涪陵上溯乌江至龚滩,探明乌江河床和其险滩分布情况,要把轮船开进乌江。那“歪屁股船”全靠纤夫拉船上行,前方纤道上有光屁股拉船的纤夫。他当过纤夫,深知纤夫的苦累、危险。他记得清楚,“歪屁股船”行驶到首道绞关处时,水急滩险,需绞滩上行。乌江的绞关起于明朝,在岩石上凿孔,将一根长约两米的木棒插进孔里,用纤藤缠绕在木棒上,穿一横木,推动横木旋转,牵动木船上滩,俗称“天车”。经过“天车”绞滩,“歪屁股船”才过了那道险滩。他们那次的勘测费力、费时。费力的是他们不仅仅是乘船还得要步行,要不遗漏任何一处地进行勘测;费时的是,从涪陵乘船到彭水到龚滩,快者也需要两个月,慢者需要半年,何况他们还要沿江勘探。

这一段水势较为平缓,向吉云那绷紧的心得以舒缓,观看起一路水景。乌江水是清幽、绿郁的,倒映着盘亘起伏的山峦和天上凝冻的白云。两岸青山时而壁立时而平缓,形状怪异,像人似仙如兽,嘿,那座山活像是女人的奶子。他这么想时,还打单身的他就想到了女人的奶子,心扑扑跳,一身发热,平添股劲,指挥轮船加速上行。

向吉云心潮翻涌。5月中旬,“生存轮”自重庆朝天门码头起航,海关、经济部、交通部、湘岸战时食盐督运处、汉口航政局、守淮委员会乌江水利工程局等都派员参加欢送。卢作孚总经理握了他的手说,吉云,祝你们马到成功!他激动道,请卢总放心,我们一定把“生存轮”开到龚滩!尽管有三年前他们探险的经验,然而那毕竟是木船,而这次是轮船首次行驶乌江,得万般谨慎才是。“生存轮”从重庆起航后,当日到达涪陵,今天由涪陵驶进乌江。开始的这一段航道还算顺畅,不过,险滩跟着就来了。

“前方就是小角帮了。”向吉云对舵工说,“小角帮险滩、水急,有4.5米的高水位,大意不得。”

舵工点首,紧掌舵盘。“生存轮”驶入小角帮水段,驾引人员都紧张。向吉云沉着气,指挥轮船开足马力前行。“生存轮”在急流里翻腾,左偏右斜,险状丛生。与恶浪搏斗近一个时辰,轮船方顺着左航道冲过滩头。向吉云那后背全汗湿透了,舵工用手刮额头上的汗粒。

轮船继续上行,行驶到乌江的新滩时,江流更为汹涌,水位更高。向吉云只得指挥择右岸水势稍为平缓处冲浪前行,又从左岸出滩。进入老滩后,水位增至7.5米,约莫2公里的航道黑浪翻滚,向吉云倍加小心指挥轮船前行。船到上边滩时,向吉云对舵工说:

“右舵,抛锚停船。”

舵工晓得,这是个大险滩,弄不好就会船毁人亡,打右舵靠岸。水手长指挥抛锚。船停稳后,向吉云让水手们将事先准备好的铁索拉到滩口的石孔里系牢,再顺江放出千余米,由纤夫在左岸拉纤引船上行。与此同时,向吉云指挥轮船加足轮船马力上行。半个时辰之后,“生存轮”终于驶过上边滩。

“生存轮”行驶到羊角碛码头时,靠岸停泊休整,技术人员检修轮船。吃罢夜饭,向吉云抽起叶子烟,眺望晚霞中那岸畔的“烈女石”,心有所动,对身边当地的一位老翁说:

“千百年来,这乌江上就没有行驶过轮船。”

老翁道:“现今有了,你们民生公司的轮船开进来了。”

向吉云喷出烟云:“硬还是前无古人,卢总说得对,人定胜天。”

老翁点首:“人定胜天,该留个纪念。”

向吉云看老翁笑:“我们想到一起了。”

老翁道:“人定胜天!我们就把这四个字刻到那‘烈女石’上去。”

向吉云激动道:“真的!谢谢,道谢了!”

老翁摆手:“不谢。”赞道,“卢作孚这个人,老朽早闻其名,是个大智大勇之人。他派了你们把轮船开进乌江来造福我等百姓,乃千古功绩!刻上这四个字,是昭示乌江机动船航运史上,你们这些开拓者与天地山水搏斗的功绩……”

向吉云感动不已,后来,他再次随民生公司的轮船路过此处时,果真看见了那“烈女石”上刻的“人定胜天”4个斗大的字。

次日,“生存轮”离开羊角碛码头再次起航上行,向吉云想,后面的险滩急流还更多更险,“生存轮”终还是要行驶过去的。确实,“生存轮”试航乌江获得成功,速度远比木船快,两天后抵达龚滩。要不是沿途探索,从涪陵至龚滩只需要两天航程。

向吉云所率一行人到达此行终点龚滩镇时,正值明媚的初夏时节。

中午,“生存轮”缓缓靠拢停满大小木船的繁盛、喧嚣的龚滩码头。但见蜿蜒的石板路从水码头向上延伸入龚滩镇。那层叠的瓦屋、吊脚楼、袅袅炊烟、丛丛绿树和镇子对面壁立的青山如诗如画,引人欲要放声吼叫。

向吉云敞开衣襟呵哈笑,对众人说:“停船检修几天,今天休息,都上岸去耍。”

经了这一路的荒蛮、苦累,人等早迫不及待,齐声喊好,相约了下船而去。向吉云检查了一遍轮船,最后下船,沿了石板路上登,观看龚滩景色。走到一棵蓬展的黄桷树下时,停住步子歇气。环顾四周,心里好痛快,个龟儿子的,硬还是名不虚传,神仙住的地处!就要放声吼叫川江号子。

“我在哪哈住?我不把你说。衙门口那坎坎脚,开茶馆来求生活……”

传来拖声的清甜有趣的儿歌声。向吉云循声音看,才发现黄桷树下新开了个临江的吊脚楼茶馆,挂有一面随江风飘动的旗幡,上书“临河茶馆”四个字。那旗幡下有个年约四五岁的小崽儿坐在竹凳子上笑望了他唱歌。

向吉云走过去,展颜笑道:“小崽儿,你不把我说,啷个又说了呢?”

小崽儿看了他笑,又唱:“我在那哈住,就不把你说。”

向吉云就学了他那腔调唱:“你住那哈我晓得,衙门口那坎坎脚。门前有棵黄桷树,开茶馆来求生活。”

小崽儿就咯咯笑:“你还唱得好听。”起身来,说,“你走累了,喝碗茶嘛。”边说边就拿了盖碗茶具来放到小木茶桌上,又去灶上双手提了滚烫的铜茶壶来。

向吉云连忙接过铜茶壶自己冲茶水,说:“喝,当然要喝!”坐到小木茶桌边呷了口热茶水,“嗯,好茶!”掏出叶子烟点燃,“屋里头的大人呢?”

小崽儿说:“我妈妈到街上称茶叶去了。”

小崽儿的话音刚落,走进一个穿蓝花布衣的年约二十五六的白胖妇人来。她走到柜台前,将手里提的一个纸包打开,用小秤称茶叶,把称好的茶叶放进一个个茶碗里,看来,每个茶碗里的茶叶都一样重,可见其公道。那妇人又在每个茶碗里放进了一朵菊花。而后,将一个个茶碗放进一个个铜质茶船里。

向吉云问小崽儿:“这是你妈妈?”

小崽儿说:“是我妈妈。”

向吉云说:“她放的那是啥子菊花?”

小崽儿说:“我妈妈说,那是上好的小杭菊。”

向吉云笑:“是说耶,这么清香。”

那白胖妇人就回身走过来,笑道:“这位老大,还没有吃午饭吧?我这里有小炒。”

向吉云也饿了:“要得,来点小酒小菜。”

白胖妇人就对小崽儿说:“蛋蛋,快去把炉盖揭开。”

蛋蛋就去揭开了炉盖。

白胖妇人一阵忙碌,端了酒菜上桌。

疲乏、饥饿的向吉云吃喝得安逸。酒饭毕,蛋蛋困瞌睡去了。向吉云与那白胖妇人摆谈,说了两次来龚滩的事情,说了水路、陆路探险的事情。白胖妇人好生感叹。摆谈间,向吉云才晓得,这白胖妇人是下江人,父母和男人都被日机炸死了,是逃难来到这里的,叫程玉华,蛋蛋是她儿子。程玉华就抹泪诅咒起可恶的日本鬼子来。向吉云顿生同情,说,小日本长久不了,会被赶出中国去的。

向吉云坐这位子观赏江景极好,头此来探险行程匆匆,没有来得及了解龚滩,就向程玉华打问。原来,这龚滩镇是很有些年辰的,明朝万历年间,因了山洪爆发垮岩填塞乌江成滩,又因有龚姓人家居住于此,故而取名龚滩。

程玉华手指下边的乌江,说:“你看,江心那两块大礁石,听说是那年凤凰山岩崩时滚落下来的山石,阻断乌江,形成了大滩,把上游来的载有山货的木船和下游来的载有盐巴、布匹的木船隔在礁石两边,只得靠人力搬运。这水路一不方便,就费时又费力。嘿,倒好,龚滩码头倒忙碌起来,我这茶馆的生意也好。”

向吉云笑道:“祸福相依嘛。”

“呃,你快看,那个胆子好大的江生麻子!”程玉华喊,手指江面。

向吉云看见,凶险的乌江流水之中,有个汉子摇一叶木筏子在水浪里翻腾,时上时下、忽左忽右、欲浮欲沉,终于,那木筏子从急水中的两块巨石间穿流而过。

“过滩了,过滩了!”程玉华拍手喊,“好险啊!个江生麻子,赔我那担心钱来!”嘻哈一阵笑。

“得行,这个江生麻子有胆子!”向吉云笑。

“你们才了不起,那江生麻子比起你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程玉华感叹说,“你们行啊,走过了那么多险滩、险路!”

程玉华说的险滩、险路确实险恶,走过之后,向吉云后怕不已而又兴奋不已,实在是受益匪浅、收获颇多。自古以来,乌江沿线就陆续修有纤道、驿道、盐道和官道,几年前,还修了公路,水陆并进。向吉云他们要勘测清楚水路也得要水陆并进。譬如,遇到绞关处他们必得要下船去勘测分析,遇到水流湍急处,他们还得要去纤道上帮助拉纤,通过拉纤有利于探明水势。走了这一路,向吉云对乌江沿线和陆路有了深入的了解,觉得这趟险历不虚此行。他们水陆并进、过细勘测后确认,从涪陵至羊角碛段在中水位时可以行驶轮船;下边滩、小角帮、新滩、羊角碛等处可以绞滩行驶轮船;羊角碛至彭水县城一段,由于峡谷地长、江面狭窄,航道多有险滩和礁石,通行轮船以中水位为宜。

向吉云和程玉华这一胖一瘦两个男女谈话很投机,得知向吉云想要看看龚滩镇,程玉华就说领他去转游,扯声喊:

“细妹儿,过来帮我看着店子!”

就有个苗条的年轻女子从隔壁的馆子过来,笑道:“程娘娘,你各自放心去。”

程玉华就领了向吉云出茶馆来。

向吉云笑问:“这细妹儿好俊俏的。”

程玉华说:“她是重庆人,来投亲戚的。”

向吉云说:“重庆人也跑到这塌塌来?”

程玉华学重庆话问:“这塌塌不好?”

向吉云说:“好,这塌塌好!”他那心被程玉华套住。

二人边走边说,来到龚滩镇街上。那条起伏的石板街很是光滑,可见有不少圆圆的小窝。程玉华说,那是千百年来那些“背老二”背盐巴的打杵棒磨打出来的。街道两边的房子依山傍水而建,户户相连,多数用圆木支撑,形成独具特色的土家族吊脚楼群。程玉华说,这些房子挨江,遇到涨大水,老人们就要看江对岸那块“石桌子”,如果那“石桌子”被淹没就危险,得要赶快用竹子捆成纤绳,把绳子的一头捆在房柱子上,另一头拴在石梯坎的石孔里,以防洪水把房子冲走。有一年,水特大,就有一家人的房子被洪水卷走了,老远了,还看得见那房子浮在水面上。向吉云听得专心,说,你可要小心些,莫让洪水把你那“临河茶馆”冲走了。程玉华说,我有菩萨保佑,大水不冲我这茶馆,我还得恭候你再次来龚滩,再次来我茶馆喝茶呢。面颊生红。向吉云察觉,心跳得快,说,我一定来,一定再来。

这镇子不大,地处僻壤,却来过不少文人墨客,有不少古迹和景观。文人墨客来了,自然要留下诗文。那龚滩县佐衙门的门联就不一般,是其县佐徐少陵所题:“数堆石,横贯中流,看商贾往来,天与此间开运首;两岸山,平分界限,问励精图治,我从何处定方针。”清代酉阳州之拔贡冉瑞岱有诗为证:“裂石轰雷水势雄,浪花千丈蹴晴空。轻舟未敢沿流去,人鬼鱼龙一瞥中。”镇上的古建筑有:古牌坊、王爷庙、四王庙、三教寺、西秦会馆、观音阁、文昌阁、祖师观、天子殿。景观有:第一关、白水沟、桥上桥和乌江对岸的蛮王洞、惊涛拍岸。镇上居民主要有冉、罗、龚三大姓氏,冉姓多住上街,龚姓多居中街,罗姓多在下街,诸姓中以冉姓势力最大,就有“上街莫打冉,打冉下不了坎;下街莫打罗,打罗过不了河”的传言。听程玉华说时,向吉云笑言,我们现在是在上街,逢人便笑即是。程玉华笑道,逢人就笑,是疯子呀。向吉云就嘿嘿笑。

那几天,向吉云就吃住在了“临河茶馆”里。晚黑,程玉华带了蛋蛋在里屋睡觉,向吉云独自睡茶房。这几个晚黑,向吉云和程玉华都是半醒半睡。到了向吉云就要离开的前一晚黑,程玉华把向吉云叫到了里屋,说,下暴雨了,那茶房风大,又飘雨水进来,你就进里屋来睡。向吉云开先推辞,说,算球了,我在这茶房里困觉也习惯了。程玉华就拉他进屋,说,进来。向吉云就进去,看着程玉华那突起的胸脯,想到那活像是女人奶子的山来。干柴遇烈火,两个人睡到了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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