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晋江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谁都没有想到, 在外部看起来牢不可摧的旧酆都,竟然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在他们进入旧酆都的一瞬间, 就整个垮塌了下来。

一时间, 救援队员们都惊呆了。

“这是……我们成功了的意思吗?”

救援队员不可置信的喃喃,没有想到成功来得如此之快。

就连官方负责人都惊了, 他已经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但这高高拿起轻放下的局势, 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甚至让他有种用力过猛摔了个跟头的感觉。

但与这几人相比,燕时洵和道长的面色就显得尤为严肃。

外行看热闹, 但是真正踏上修道一途的人,却很清楚这绝非旧酆都的失败, 这根本就不是他们赢了这种事。

真相与表面相反, 从现在开始, 众人对付旧酆都的难度反而剧烈加倍。这是真正的地狱模式, 甚至很可能将性命连同魂魄都交待在这里。

旧酆都的城墙坍塌,虽然看似是旧酆都示弱, 但细究之下,这何尝不是他们进入的通道被彻底阻断。

没有入口, 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口。

他们无法再通过正常的方式离开旧酆都, 真正的陷入了恶鬼地狱中。

一旦他们失败, 别说外界找不到他们的尸骸,就连他们的残魂都遍寻天地而不得。

到那时,他们将会彻底湮灭于此, 成为旧酆都千万骷髅中的一个。

这算什么……请君入瓮?

燕时洵怒极反笑, 他掀了掀唇瓣, 仰头看向头顶黑红高远的天幕,笑容讥讽。

即便这对于道长而言极为棘手的情况,但燕时洵依旧从中推断出了有效信息。

其一,旧酆都确实如他所想,在鬼神死亡之后,依旧存有一定的神智,甚至有自主动作的权利。

其二,鬼道诞生之事,旧酆都确实参与到了其中。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恶鬼入骨相的体质,在他从邺澧和阎王那里得知了有关天地大道的真相后,就知道了大道必定会垂眼于他。

换句话说,他是大道的重点关注对象。

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视线范围。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无病这个阎王残魂转世,才不敢轻易从影子中现身,忌惮着被大道发现残魂的存在,这些年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直到进入了被鬼婴操纵的鬼戏,脱离了大道的掌控,阎王才终于现身。

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在西南失去踪迹,再加上鬼道暴动,大道现在必定对西南尤为看重,不会放过任何与燕时洵有关的消息。

而一旦被大道发现燕时洵身处旧酆都,那一直隐瞒存在苟延残喘的旧酆都,也势必会暴露在大道的视野中。

这是旧酆都不肯看到的。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燕时洵等人关死在城池中,唯恐放他们离开的话,会透露有关旧酆都的消息。

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燕时洵意识到,旧酆都在畏惧于他,畏惧于邺澧这个酆都之主。

旧酆都想要灭口,却没想到,它过于急迫的行为,反而在燕时洵面前漏了怯。

——旧酆都想要对燕时洵等人出手,却反而将自己的底牌透露给了燕时洵,让他敏锐而准确的抓住了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反而证明了他自己之前并无证据支撑的猜测。

大道鬼神之争,谁先害怕,谁先动摇了自己的道,谁就输了。

若说燕时洵原本有五成把握阻断鬼道的成形,那现在,这五成也变成了八成。

敌人先害怕,自然气势上就弱了一头。

而这种事情,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彻底压垮西风。

燕时洵仰头向旧酆都的黑红天幕讽刺一笑,锋利的眼眸亮得惊心动魄。

他做着口形,无声道:等我,杀了你。

原本平静的天幕瞬间起了波澜,黑云如风暴眼般狂乱吹卷,血色的天幕聚拢又散开,低低压下仿佛下一刻便会压顶而下,将下方所有存在碾碎。

燕时洵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中被激起更加高涨的磅礴战意,几乎从胸臆间喷薄而出。

“燕先生,这……”

道长语气沉重,眉间皱成了川字纹,死死的盯着那堆骷髅废墟:“所有的退路都被截断了,如今就算我们想离开,恐怕也很难了。”

“那不是更好吗。”

燕时洵轻描淡写,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冷笑:“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诸位务必拼尽全力——背水一战,赌上连同魂魄在内的所有明日,除了胜利,别无他路。”

“区区一个早已经败落的旧鬼城,也敢猖狂叫嚣?”

燕时洵讽刺的呵了一声:“果然是酆都的手下败将。”

邺澧原本严肃看着脚下头骨的神情,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下来,唇边荡漾开一片笑意。

邺澧:时洵夸我了~

旁边注视着邺澧两人的阎王,默默扭过了头去:…………

啧,要不然还是把那个小蠢蛋放出来吧,这对夫妻真的要了我这把老命了。

“这倒是从前北阴酆都会做的事情,完全符合它的行事风格。”

提及旧酆都时,邺澧唇边的笑容消失,语调淡淡的道:“北阴酆都大帝与天地共同诞生,从未行走过人间,对于死亡的态度,他比任何鬼神都要纯粹,认为死亡就只是单纯的死亡,不容许任何杂物存在,只要魂魄沾染了仇恨不甘这些负面情绪,就不是好的魂魄。”

“对于曾经的酆都而言,死亡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邺澧掀了掀眼睫,冰冷的注视着骷髅废墟,被他直视着的头骨,也忍不住晃动了几下跌下骷髅堆,努力避开酆都之主的视线。

“城池坍塌,有进无出。”

邺澧平静道:“这是曾经北阴酆都所坚守之道的具现,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旧酆都废墟继承了他的道。”

“我本以为千年时间,足够大道消解掉旧酆都了,没想到它竟然还能残喘至今。”

身为鬼神,邺澧远远比其余人更加能够感知到其余鬼神的心思。

他向燕时洵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这不仅是旧酆都在挣扎,而是北阴酆都想要复起。”

沉入白纸湖以做遮掩这一招,如果不是对天地大道尤为了解的存在,就做不到这种程度。

千百年沧海桑田,但哪里来的这种巧合,会让旧酆都就这么巧,直接被白纸湖淹没?

并且这个方位,本就是至阴,非常利于周围的阴气向白纸湖聚拢,完美的掩盖住了湖底旧都向外溢散的鬼气,让大道错以为白纸湖及周围的阴气来自于西南,而非旧酆都在苟活。

邺澧不相信巧合。

任何世人以为的巧合,都是一生积攒因果的结果,由大道精密安排。

常有人说“万幸”,但那一瞬间的幸运,何尝不是曾经积累下来的功德,在发挥作用,挽救生命?

监控里差一秒躲过的车祸,回家时突然不想走的路避开的杀人案件,高空坠物中多走一步的惊险一刻……

世人喜欢以幸运和倒霉来定义意外。

但在鬼神看来,不过是魂魄一生积累的善恶功德,积毁销骨,无人在意的小善小恶,也累积成最终的因果。

旧酆都存续期间,数千年的冤魂恶鬼积累下来的因果,最终由邺澧一战终结。

阎王等诸鬼神与世人,将那凡人战胜鬼神的一战。命名为奇迹。

可那又何尝不是旧酆都自己的因果作祟?

邺澧不是自己一人在对阵旧酆都。

在他身后,有誓死追随他的十万将士,满城被屠戮百姓的冤魂。以及……

数千年来,所有被旧酆都打入苦牢的“恶鬼”的怨恨。

每一缕怨恨,每一个枉死却不得复仇的魂魄,都将力量压给了邺澧,郑重的将自己复仇的希望,托付给了愿意为寻常黎民和公道一战的战将。

这力量将他高高拱上神台,让他面对天生地养的鬼神,依旧毫无惧色。

一啄一饮,皆有报应。

诸法无常,唯此为常理。

明明应该消亡,回归天地重新成为生人养分的旧酆都,却违反了常理,能够存活至今,甚至搅得西南恶鬼遍地……

这一刻,邺澧看到了大道没能看到的因果,也看到了大道预料到的未来。

邺澧平静的转过视线,看向阎王。

阎王:……?

他被邺澧莫名其妙的注视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不知道邺澧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不过,他也因此而错过了邺澧千年来对他唯一一次的认可。

邺澧:虽然这人总是缠着时洵,很讨厌,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带路这方面,确实很精准。

生人张无病引路,所有人前往白纸湖,西南鬼域的动荡得以被各方重视。

而阎王在破开鬼戏后,将所有人引入白纸湖湖底,得见酆都旧址。

甚至一头锤敲开了旧酆都大门。

邺澧:“等你回人间,也可以考虑去做开锁生意。”

他本来迈开长腿就打算转身走向城池内的街道,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按照时洵的意见,做个导航应该也很好。”

邺澧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诚恳:“我看见的所有人神鬼中,你是最适合做这个的。”

阎王:?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堂堂阎王,去开锁??

但旁边的燕时洵听到两人的对话,摩挲着下颔沉吟片刻,还真的真诚建议阎王道:“虽然现在阎王是井小宝,你这个被大道销毁了神名的前鬼神,肯定是不能再做阎王了。但是,你要不要考虑下做个开锁行当或者导航行当的祖师爷?”

燕时洵诚恳的帮阎王分析道:“你看,人间多有供奉关公的,香火一直不曾断绝,不仅如此,继承替骨之术的驱鬼者也会供奉关公——毕竟替骨之术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使得关公能够安心下葬。”

“你要是做了哪个行业的祖师爷,以后做这个行当的人,都会供奉你,你就不必担心香火问题了。”

“这样几百年,若大道形势好转,不需要诸神的力量归一以擎大道,那你还真有可能重新成为神仙。”

燕时洵笑着道:“就算比不得阎王,但一个锁神,导航神应该还是可以的——想想现在有多少人用导航,有多少人需要开锁,就觉得这个建议很可靠。”

阎王:“???你们夫妻两个怎么回事,联手嘲讽我?”

锁神是什么东西!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阎王,导航……咳,那叫引路!都是为了大局做出的牺牲而已。

有了燕时洵和邺澧的解释,众人也明白了此时局势的紧张。

但不等他们紧张起来,就因为燕时洵几人面容上的笑意而重新缓和了下来。

如果燕先生脸上有笑容的话,那局势应该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救援队员如是想着,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笑了出来。

听得真切的阎王,顿时神情一言难尽:……你们跟着笑什么呢?难不成你们真想以后打开导航的时候,先拜拜阎王?

阎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不需要鬼神的年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爷,已经沦落到了打零工求生的地步了。

生活不易,阎王叹气。

燕时洵轻笑了两声,随即正色了起来,向邺澧说出了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况。

“我看到我师父了。”

燕时洵低声道:“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邺澧给了燕时洵肯定的答案:“鬼神的居所中,不存在错觉,尤其时洵你是恶鬼入骨相。时洵,在进入旧酆都之后,你就应该有所感应了吧?”

燕时洵眼神一暗。

没错。

比起救援队员等人的不适,他反而如鱼得水,连呼吸都是顺畅清新的,仿佛他天然就属于这里。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滨海市郊公路下的恶鬼深渊。

会令生人恐惧和难受的恶鬼聚集之处,反而会让燕时洵如龙入海,完全是放开了手脚可以酣畅一战的畅快。

邺澧注意到燕时洵的脸色变化,点了点头,道:“生人只以为恶鬼入骨相因为同时占据了阴阳,所以可以效法天地乾坤,阴阳平衡循环,得以拥有更强的力量。”

“但实际上,这才是恶鬼入骨相对于鬼神来说最恐怖之处——恶鬼入骨相,可以任意穿行于阴间,无惧于鬼气,甚至反而在阴间得到更强的力量。”

邺澧抬手,轻轻握住燕时洵的手掌,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在那温热修长的手掌下,邺澧微凉轻薄的肌肤之下,心脏在慢慢跳动。

强大如鬼神,此时也好像极为脆弱。

只要燕时洵有想要杀死邺澧的想法,此时就可以刺破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

燕时洵不解抬头,却见邺澧在对他轻笑:“时洵,恶鬼入骨相,代表着阴阳五行一切的平衡,在道法上,与大道无异,未处于人神鬼三条线唯一的交汇点上。”

“你可以杀死任何人神鬼。”

“你也可以成为人神鬼任何一方,为神为人,不过你一念间。”

邺澧轻轻垂下眼睫,他倾身向前,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甚至彼此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所以,因果和大道指引你,前来了旧酆都。”

“大道无法彻底消灭的旧酆都……会由你来终结。”

一如千年前,他杀死北阴酆都大帝。

邺澧眼神专注的看着燕时洵,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燕时洵的眼眸也缓缓睁大。

他虽然已经习惯于自己特殊体质所带来的与众不同,但是他也没有想过,会如邺澧所言,肩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旧酆都,曾经鬼神的居所,直接导致了邺澧反抗天地,最终登位鬼神的最初原因。

燕时洵心神动荡,耳廓也不由得发红发热,心跳剧烈密集如鼓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发出了零星不成句的单音。

燕时洵很清楚,以邺澧的性格,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邺澧所言,都是真实。

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就得知了自己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但燕时洵只说短暂的失神后,就立刻收拢了复杂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尚且发热的脸颊和耳廓,还在提醒着燕时洵,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他人生的选择中,从来没有逃避责任这一选项。

除了坚定向前,挑起重任,他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而旁边见证了一切的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现在饱得想打嗝,还想给自己妻子打个电话。

官方负责人:是我曾经无知了,之前救援队传闻燕先生已经结婚了的时候,我还帮燕先生辟过几次谣,虽然后来也被动摇了想法……但现在这可是直接证据啊!铁证如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的手机要不是在荒村中被恶鬼追杀时,不知道掉在哪里了,现在他还能赶紧拍个照片,等回去的时候给海云观监院看,证明他真的很关心燕时洵。

至于道长,已经震惊脸了。

他一直以为王道长在观中所言虽然不至于说谎,但以王道长那个偶尔胜负欲极强的性格,应该多少也有夸大的成分,想要气气其他道长。

但他没想到,王道长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此时看到眼前一幕的道长,只觉得满心愧疚:王道长没批评错,他真的是太不关心燕道友了,连燕道友结婚都不知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补上份子钱。

阎王用后背对着燕时洵两人,瓮声瓮气的道:“简单一个托付大道,为什么会被你们搞得这么……嗯……算了,你们自己在这诉说衷肠吧,我先走了。”

燕时洵听到阎王的声音,才猛地被惊醒。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的手掌还被邺澧紧握着,就贴在邺澧的胸膛上。

手掌下肌肉的纹理线条,紧致而结实,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燕时洵:“……”

他默默的抽回自己的手掌,平静的向身后众人扬了扬下颔:“走吧。”

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邺澧眼眸中染上笑意,也知道自家大猫猫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不能逼得太紧。

于是他顺势应声松开手,和燕时洵一起走向城池深处。

因为燕时洵提到了李乘云,又发生了城墙倒塌斩断退路的事,所以他原本在心中规划的行程被打乱,只能重新规划。

“但是,我师父的遗体是由我亲自接回来,我为他重新穿好寿衣,为他合上棺木,亲眼看着他下葬……”

提到李乘云的死亡,燕时洵即便努力想要维持平静,但依旧喉咙酸涩,哽咽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来应该安心长眠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旧酆都鬼城?”

邺澧轻轻叹息:“酆都之内,何来生人?”

想起曾经在酆都中看到燕时洵魂魄时的惊艳,邺澧道:“数千年来,也唯有时洵你一人,以生人的身份踏入过酆都,在一众鬼魂中,耀眼得根本无法无视。”

“就算是现在,救援队那些人能进入旧酆都,也是因为西南的乾坤已然颠倒,鬼道当道,人间混乱。而所有人刚脱离鬼戏,魂魄还没有彻底与身躯契合。”

邺澧道:“若不是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旧酆都也只有你我,还有那边的蠢货能进入。恶鬼入骨相,上天入地也不会有所阻碍。”

阎王:……我希望你口中的“蠢货”不是在说我,一定是说生人张无病吧?

燕时洵没有注意旁人的反应,他原本带着期冀看向邺澧的眼眸中,星星般的光芒熄灭了。

他之前甚至想要抱有一丝侥幸,觉得或许是自己错看了呢?

毕竟李乘云以身殉道,生前已经承受过诸般苦楚,既然死亡,那最起码,就让曾经肩挑重担前行的人,得到片刻的休息安宁吧。

燕时洵不愿意看到,李乘云在死亡后,还要尽心竭力的为大道和生人考虑。

更甚者,魂魄被鬼怪打扰,无法安眠。

燕时洵最无法接受的一种可能,就是李乘云死后的魂魄并没有前往投胎,或者因为大道的因果而消散。

而是被留在了旧酆都,与那些恶鬼一起,日夜承受折磨苦痛。

到了这时,燕时洵已经知道了为何白师傅和郑树木说,他师父当年在离开白纸湖不远后,就不知去向。

因为李乘云根本就没有离开白纸湖。

以乘云居士惊才绝艳的天资,何以算不出酆都旧址的具体所在?

他甚至没有浅尝辄止,而是深入了群鬼畏惧的旧酆都。

或许,乘云居士是想在这里找寻一线生机,又或者,是早早就预料到了邺澧所言的旧酆都复起野望,所以才于此镇守。

拨开云雾后,燕时洵清晰的看到了曾经被天下驱鬼者称颂的乘云居士,究竟是何等的远见超然。

即便他是那个人唯一的弟子,也不由得被震撼了。

但来自邺澧的证言,却还是冷静的让燕时洵回归了理智。

燕时洵缓缓眨了下眼眸,勉强收拢好自己散乱的思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师父啊……”

为天地计深远。

如果是燕时洵自己做这些事,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光是猜测李乘云可能做了这些事,更因此而导致李乘云的一缕残魂被留在旧酆都,多年不得安稳,他就心痛得无法呼吸。

比起让别人来承受,燕时洵更希望所有苦痛都由自己一力承担。

——由他来终结这一切,总好过眼睁睁看着他人受苦,却无能为力。

“不管我师父是因为什么才出现在这里,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这种地方受苦。”

行走间,当燕时洵经过街道两侧瘫倒哭泣哀嚎的恶鬼时,他不由得联想到李乘云。

只要稍微想象下,在他没有看到的时候,李乘云会和这些恶鬼一般受苦,燕时洵的眼眸中就满是沉痛之色,心有愧疚,深觉自己绝非一个好底子。

“我要找到我师父,然后带他离开。”

燕时洵勉强让自己的声线保持着平静:“就算师父只剩下残魂,魂魄不全无法投胎……我也要带他走。”

“他的归宿,不应该是这里。”

为了天地众生付出一生的人,不应该和旧酆都这座必然沉没的鬼城,一起陷落。

邺澧点点头,安抚般握住燕时洵的手掌:“放心,时洵。”

为众生安危而去窥视大道,以身殉道者,旧酆都配不上。

三言两语间,燕时洵已经和邺澧一起,重新敲定了计划。

他身边的众人听到了全程,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没有人说必须以局势为先不能去寻找李乘云。

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救援队员心中也多有哀叹。

他们虽不及乘云居士,但与乘云居士是相似的工作。

只不过他们在科学的范围内,而乘云居士负责科学之外的范围。

同为救助众人,他们看到乘云居士,就仿佛看到了自己,免不了有物伤其类之感。

虽然他们并未见过乘云居士,对他不熟悉。

但乘云居士能够得以安眠,就好像他们在活着的时候也看到自己安详的后事一样,多少有些慰藉。

那位道长的眼中,亦是有沉痛之色闪过。

海云观内,谁人不知乘云居士当年卓绝风姿?可如今为了众生,乘云居士已然破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这是任何人都不愿见之事。

燕时洵以为自己是因为师父而存有自私之心,但在旁人看来,这对师徒已经付出了太多,他们就算倾尽全力回报,也无法补足一二。

又如何会反驳?

“我见到我师父的时候,他的状态有些奇怪,和这里格格不入……”

燕时洵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但因为那是旧酆都城墙恰好倒塌,巨大的声响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担忧身后众人受伤,所以只来得及匆匆瞥了师父一眼,就只能转身优先确认众人的情况。

那短短一眼中,令燕时洵印象深刻的,只有李乘云依旧风轻云淡的笑容。

和很多年前他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半分变化。

“乌木神像……”

燕时洵犹豫了一下,还是向邺澧主动提起了曾经被邺澧自己舍弃的形象:“那尊神像,会不会是我师父,从旧酆都找到的?”

“按照你之前所言,那一战中并无生人参与,除了鬼魂和大道之外,也没有其他见证者。那看到你当年形象的,也只剩下两方鬼魂了。”

燕时洵想起之前见到的十万阴兵,率先排除了是邺澧率领下的酆都泄露此事的可能。

以那些将士死生追随的忠诚,想让他们背叛邺澧,流出曾经的形象,很难。

况且,按照郑树木所言,李乘云当年的活动范围,一直都在白纸湖周围。

诸多因素之下,能令燕时洵想到的,也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可能。

——千年前,旧酆都鬼差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将其刻画了下来,后来流入旧酆都,被李乘云算出神像的所在,因此进入旧酆都寻找神像,用以镇守白纸湖邪祟。

鬼婴的力量本就来源于旧酆都,而旧酆都最畏惧的,就是当年打上旧酆都甚至狂怒之下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战将。

这尊乌木神像对于白纸湖地区而言,可谓再合适不过。

当燕时洵根据目前已知的结果,反推李乘云当年所做之事时,都不由得被李乘云提前了几年的预判而震惊到。

李乘云走的每一步棋,都正正好压在了关键之处,没有一步有所错漏。

甚至燕时洵有合理的证据怀疑,如果不是李乘云,恐怕在几年之前,这场灾祸就已经降临。

但是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准备好,生人还没有准备迎来一场大灾,而鬼山等地,厉鬼邪神依旧肆虐,他亦没有成长到足够面对这一切艰难的程度。

如果那个时候,这场足以让天地倾覆的灾祸发生,那一切都必然会被指引向最不可挽救的深渊,即便邺澧重新踏入人间力挽狂澜,也无法保证所有生人都能存活下来。

势必会有很多人,在这场灾祸中丧生。

光是鬼山等地一处,一旦厉鬼阴神成形,周围一整片地区都会受到波及,那就是几十万条生命。

而如果大道全面崩塌,妖邪肆虐鬼怪横行,死亡的人数,就已经不是能够数的清的了。

或许,酆都之主终究会因为不忍心见到人间悲惨,从而出手相救。

但被保证活下来的,却也只是生人这一个广泛的概念。

而不是每个人的安全。

——对于每一个人而言,不存在概率和侥幸之说,个体的死亡是百分百。

燕时洵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街道中间。

当他真正读懂李乘云的一生时,才惊觉他师父,是怎样惊才绝艳的人物。

即便他亲眼见证了李乘云的十年光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曾参与李乘云的来处和归宿,而无法看到整个局面。

直到他看清这一切。

就算如今已经成长到巅峰时期的燕时洵,足以与李道长并肩相比,但依旧惊艳震撼于李乘云其人。

邺澧看出了燕时洵杂乱的思绪。

但他既没有出言安慰燕时洵,也没有催促。

他只是握紧了燕时洵的手,想要告诉燕时洵,自己永远都会在他身边。

然后他便不发一言的静静等待着,让燕时洵自己安静的调节。

道长的注意力,则被街道两侧吸引了。

旧酆都的风貌,随着北阴酆都大帝的死亡,而停留在了千年前。

街道建筑,无一不是旧时的模样。

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看似雕刻精美的房梁柱石上,刻的并不是人间传统的祥瑞寓意,而是截然相反的凶煞恶鬼。

那些恶鬼的形象在梁柱上狰狞咆哮,恍然如真正的凶戾鬼差。

而缩在墙角和路边沟渠中的“恶鬼”,也明显对那些雕刻极为畏惧,只敢卑微的所在角落中低低啜泣,唯恐惊动了雕刻,让鬼差发现了自己。

在鬼差出逃后,如今的旧酆都早已经没有了对众恶鬼施加酷刑的鬼差,只有恶鬼们自己日复一日的回忆着生前死后,因为那口不肯放下的气,胸臆中的仇恨执念,而日夜受着痛苦折磨,嚎哭不得解脱。

——杀人者凭什么可以安安稳稳投胎,受害者却在旧酆都受苦!

恶鬼们不甘心,却也无法离开城池。

漫长的折磨让很多恶鬼彻底发了疯,终于忘记了生前的怨恨,转而开始怨恨自己眼前看到的所有东西。

而旧酆都却只剩下“果然如此”的判定,更加坚定的认为最初的判定没有错,这个鬼魂果然变成了会危害人间的恶鬼。

旧酆都没有错判,是千年前的战将疯癫。

道长侧耳倾听那些恶鬼口中哭哭笑笑的癫狂呢喃,只觉得自己也好笑被它们的情绪感染,变得难过起来。

虽然街道和建筑看似精致,可行走在其中的恶鬼,却使得这里还是沦为了地狱。

恶鬼被逼到发狂,彼此之间撕咬伤害着,口中哭嚎怒斥着曾经仇人的名字,却不知千年过去,仇人早已经不知道安详轮回投胎了几世,忘记了曾经对受害者的所作所为。

或许它知道。

所以它才越发的不甘仇恨,无处宣泄的执念,最终逼疯了自己。

没有经历过千年前模样的道长,在仔细倾听过数十恶鬼嚎叫后,已经被震惊得失语,没想到曾经的酆都是如此行事。

“所以我才说,我讨厌旧酆都。”

走在道长身边的阎王平淡的出声。

他虽然也是第一次踏进旧酆都,却对此早有猜测,也见怪不怪了。

阎王曾经在生人张无病的影子里,听到旁边有人说羡慕以往的年岁,想要回到千年前。

但阎王不想。

他喜欢现在。

他喜欢被邺澧执掌的酆都,发自内心的觉得,这才是他连设想都不敢过于大胆的理想模样。

阎王心中如镜鉴,他很清楚,地府能够与酆都对立,是邺澧期冀的局面。

否则光是以两者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邺澧铁血手腕,镇压一切不满之声,那阎王只是起了个心思,都会被酆都碾压成一把灰。

——邺澧登位鬼神这件事里,大道不曾插手,也因此与大道没有没有,令大道无法命令和监管邺澧,以及邺澧执掌下的酆都。

甚至因为邺澧战胜了曾经的北阴酆都,还使得他硬生生从大道那里剥离出了审判一切魂魄的权柄,让如今的酆都,更胜曾经的旧酆都。

也因此,邺澧成为了所有鬼神中,最特殊的一个。

他是以凡人之身,一步登于天之上。

就连大道倾颓,诸神殒身之时,大道都对酆都无可奈何,邺澧毫发无损,如今成为了唯一的鬼神。

阎王要从大道之下,拼上所有力量,尽心尽力谋划,才能保下一缕残魂逃脱。

可邺澧却是大道数次恳请撑起大道的对象。

两者之间的深重差距,阎王一直都看得清晰。

也因此更深刻的意识到,邺澧曾经主动放出死亡权柄之事,放在其他鬼神身上,又多不可能。

阎王微微敛眸,看向横倒在自己脚边痴呆呓语的鬼魂,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他弯下腰,干净白皙的手掌伸过去,主动将一身血污腐肉的狰狞鬼魂,搀扶到一旁。

最起码,不要在死后,还要被鬼魂践踏。

为这个满心仇恨的鬼魂,留下一丝尊严。

道长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喉头酸涩到无法发出声音。

他从出生起所接受的,就已经是在邺澧主导下改变了许多的死亡,即便是道士,也认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会强硬逼得鬼魂放弃复仇。

当他猛地面对曾经不允许仇恨的纯粹死亡,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

光是看着这些鬼魂,就觉得心中难受得不得了。

谁人无死?

谁能保证自己不会出半点意外,平静生活直到自然死亡?

道长看着这些鬼魂,就恍然觉得看到的是自己。

“我们不能为它们做些什么吗?”

道长声音低哑的向阎王询问:“我不能,送它去投胎吗?”

“如何送?送去何处?”

阎王半蹲着颀长身躯,刺绣精美的衣袍散落在满地血污中,却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情。

他轻轻抬眸,反问道长:“这是已经被关押进旧酆都的魂魄,北阴酆都大帝曾经已经对它做下了判决……你何时见过,人间两名法官相争对同一人宣判?”

“况且。”

阎王修长的手指一勾,就将那鬼魂破烂的衣服扒开来,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模样。

道长不忍的皱了皱眉,但随即惊愕的睁大了眼睛。

这,这鬼魂的魂魄上,竟然到处都烙着罪行名称。

鬼魂的一身狰狞伤口也多是因为此,皮肉翻卷,焦黑腐臭的流着脓水,比人间乱世的乞丐还不如。

“炮烙之刑,你没有听说过吗?”

阎王平静垂眼,轻声道:“它已经被旧酆都打上了烙印,相当于在生死簿上被抹去,除了旧酆都,没有别处可以再对它宣判,因为它生前死后的一应记载,都在旧酆都手中。在别处看来,这些都已经被销毁。”

“即便如今地府有井小宝支应,得以重新运转,那个小鬼也判不了这个。”

阎王的声音轻浅到几近于无:“那个来过人间一遭,心里还留有柔软的小鬼,如何能胜过北阴酆都……”

“难道为今之计,就只剩下眼睁睁看着它们受苦了吗?”

道长从未发觉自己的胆子如此之大,还敢与阎王呛声,但他依旧忍不住想要为这些鬼魂争一争。

既然新法取代旧法,那这些在新法看来情有可原的魂魄,凭什么还要留在旧酆都受苦!

道长重新想起了之前听阎王说起的酆都往事,这一刻,他忽然能够理解千年前邺澧的挺身而出。

但凡有心,谁人能忍!

阎王静默了几秒,只是缓缓摇头:“理论上讲,确实没有办法。”

道长的脸上有失望和不甘的神色交织。

“但是。”

可这时,阎王顿了顿,却又说道:“如果是邺澧的话……可行。”

他缓缓直起身驱,沾染了满手掌的血污瞬间化为灰烬消失。而他抬眸,看向前方与燕时洵并肩而行,举止亲密的酆都之主。

既然旧酆都是战败于邺澧手上,而酆都之主执掌审判的权柄,让他可以看透魂魄中记载的一生。

那这个看似被判了死刑的鬼魂,就可以被转到酆都之手,重新接受审判。

前提是——旧酆都彻底坍塌,失去对这些“恶鬼”的掌控。

阎王的眼眸中,重新燃起光亮。
sitem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