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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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2月8日黄昏,卢作孚静躺在卧室的床上,他累了,他要休息了。

此刻里,他躺在民国路20号的这所房子里,这是公司为他借租的房子,他至今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带有寒气的早春的轻风随同夕阳的光焰扑进屋窗,窗帘随风飘摆。

卢作孚静静地躺着,看见了水花,水花融成了水波,啊,是川江,看见了那艘小船“民生”轮。水波融成了水浪,是大海,看见了民生公司的江轮、海轮。他粲然笑,眼前水花点点、银波灼灼、迷朦一片……有白色,对,是白色,是一幅白色的标语:“欢迎卢总经理老实交待”。交待?交待啥子呢?哦,建国伊始,战火方熄,百废待兴,公司业务量不足,加以多种消耗和债务偿还,公司日见艰难。员工们是会有意见的。会场清晰了,哦,是民生公司召开的“三反、五反”动员大会的会场,是揭发资方腐蚀国家干部的会议。台下第一排是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自己坐在中间。有人在台上激愤地发言。他?对,是程心泉,这个他早年一直带在身边的孤儿也上台去揭发了!他揭发啥子?哦,听清楚了,他在严词揭发公股代表张祥麟,张祥麟,你在北京接受了卢作孚的吃请、看戏,你这是受了资本家糖衣炮弹的拉拢、腐蚀!张祥麟,你说,你还有啥子问题没有交代?哦,还是让交待,自己还有啥子问题没有交待?对了,是“民铎”轮,“民铎”轮沉了。还好啊,船长辜华山和二副莽子都获救了。又看见了水花,是泪花,是淑仪的泪花。淑仪,你不是在观音岩重庆市妇女互助会开会么?还是水花,晶亮晶亮,嘿,是幼小的孙儿卢晓雁晶亮晶亮的大眼睛,孙儿朝他迎来,他对孙儿说,不,是对厨工温师傅说,我要睡一下,不要让娃儿进来打扰。依然是水花,有白色,是那两瓶安眠药的白药片。唉,好累,吃了药好好睡一觉。水花,有白色,是自己儿女们折的纸船。水花,满世界水花,哈,有真船了,是艘小轮船。又有白色,嗬,是红底白字的民生公司菱形纹饰和那幅民生公司的宣传彩画!水花跳动起来,变成了水浪。水浪好大,小轮船随浪翻滚,水浪融成滔天巨浪,看不见那小轮船了。水浪,全是水浪。啊,看见轮船了,是江轮,是海轮,冲出水浪来了,活像呼啸而来的火车。嘿,是民生公司的轮船!轮船把水浪驾驭了,水浪托举着轮船。是嘉陵江的水浪、峡江的水浪、长江的水浪、大海的水浪。啊,水浪厉害,茫茫无边。还是有轮船,离不开水浪的轮船!好多,好多……

蒙淑仪在观音岩重庆市妇女互助会开会后,去张家花园路看卢国纶两个月大的女儿卢晓南,好乖!傍晚7时左右,她回到了民国路20号家中。厨工温师傅说,卢总回来时对我说,他要睡一下,不要让娃儿去打扰,就各自进里屋去了。蒙淑仪点头,丈夫近来过于劳累,难得有这样的休息机会,便叮嘱晓雁说话要小声点,让爷爷睡个好觉。5岁的卢晓雁说,我没有进屋去,没有大声说话,爷爷要睡觉。我孙儿乖。蒙淑仪说,坐到桌前做针线活路。

温师傅从灶屋里出来,对蒙淑仪说:“也不晓得卢总吃夜饭没得,已经睡了这么久了。”

蒙淑仪点头:“我进去看看。”走进卧室。

卢作孚酣睡着,脸色发白,有虚汗。

蒙淑仪心子发紧:“作孚,作孚!”

卢作孚不应。蒙淑仪的心要蹦出胸壁,欲哭无声,不好,他发病了,昏迷了!没有丝毫心理准备她一时不知所措,才想到电话,颤抖了双手给民生公司挂电话求救。童少生副总经理带了医护人员赶来。竟没有立即送卢作孚去不到百米远的仁济医院抢救,人们把悲痛欲绝蒙淑仪扶到外间宽慰。医生给卢作孚打了强心针。

护士看见那两瓶快空了的安眠药:“呀,卢总吃了大量安眠药!”

医生好急,额头冒汗。

这样的抢救无力回天。卢作孚没有了鼾声,没有了呼吸。他眼前一片挨天接地的水花、水浪……他那心脏的跳动缓慢下来、颤动起来,啊,这颗顽强跳动了59年的心脏累了,渐势停止了跳动。

卢作孚走了。

蒙淑仪扑到患难与共几十年的丈夫身上痛哭,肝肠寸断。丈夫就这样走了,儿女们却不在身边,他们在美国、香港、上海、北碚,都隔得远。想到了么儿子,哭声对温师傅说:

“温师傅,你,快,快些去喊国纶!”

“嗯。”温师傅擦抹泪眼,匆匆出门。

得知噩耗的卢国纶哀泪满眼,随了温师傅赶来,看见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只好强忍哀痛:“妈,你要节哀……”

卢国纶安慰着悲伤的母亲、设法通知在渝的亲朋和远处的哥哥姐姐、安排料理后事。所有的忙乱过去之后,他和母亲为父亲守灵。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笼罩屋内,突如其来的打击令他和母亲难以承受,凄清、孤苦、震惊袭满心头。

得到民生公司的卢作孚去世的报告后,西南军政委员会十分重视,派了公安部门有关人员赶来了解情况,布置安全保卫,带走了剩余的安眠药片和卢作孚留下的遗嘱。西南军政委员会秘书长孙志远赶来了,代表政务院和西南军政委员会领导慰问家属。

卢作孚简单的遗嘱是留给妻子蒙淑仪的,用钢笔写在一张毛边信纸上,字迹很清晰:一、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还民生公司;二、民生公司股票交给国家;三、今后生活依靠儿女;四、西南军政委员会证章送还军政委员会。

“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还民生公司”。指的是1948年,卢作孚一家从南京搬回重庆,卢国仪搬家时误将借用民生公司的两件旧家具一起搬了过来,后来,她偶然得知此事,便在信中告诉了父亲。卢作孚非常在意这件事,特于去世前18天,在写给卢国仪的回信中首先提到此事:“一月九日信接到。为南京破旧东西写信给罗昌扬,尚未得回信,正准备再去信。希望能得一确实内容,以便归还或赔偿”。罗昌扬是当时民生公司南京办事处主任。卢作孚一生大公无私,两袖清风,绝不占公家半点便宜,临终时仍记挂着借用公司的家具,特别首先叮嘱妻子一定要归还;“民生公司股票交给国家”。卢作孚提到这股票,主要是指由民生公司董事会奖励给他的,他从未参加过分红的一点干股。蒙淑仪遵照丈夫嘱托,将此股票寄给了在武汉的民生公司董事会,而民生公司董事会按照国家政策没有接受,又寄还给了蒙淑仪;“今后生活依靠儿女”。蒙淑仪是个家庭妇女,没有职业,自然也没有收入。卢作孚虽是著名实业家,但多年来只靠一份工资维持家庭生活,其他兼职收入都捐给了北碚的公益事业,家庭经济状况一直相当紧张。儿女们已陆续就业,因此叮嘱妻子今后生活依靠儿女,为妻子以后的生活做了安排;“西南军政委员会证章送还军政委员会”。表现出卢作孚对自己所担任的政治职务负责任的态度。

卢作孚的家人们后来才晓得,卢作孚去世的当年初,中央已经决定对民生公司特殊对待,在暂停对私营企业贷款的情况下,破例给民生公司贷款当年的人民币一千亿元。西南军政委员会立即邀请民生公司一位负责人谈话,转达了中央这一指示,并嘱其待卢作孚从北京回来后马上转告,请卢作孚放心。遗憾的是该负责人却没有将这一情况告诉他。就在卢作孚去世前两天,北京又发电报来确认此事,仍然是这个负责人先得到这份电报,亦没有交给他。在中央的关怀下,民生公司的难关本来可以安然渡过的。

卢作孚去世后,卢国纪一家从北碚赶回了重庆。卢作孚那远处的儿女赶不及或尚不知父亲已经离开人世,未能为父亲送行,事后至为遗憾。

卢作孚去世的次日清晨,民生公司总部大楼降了半旗。不久,许多轮船也降了半旗。泊港和航行的轮船拉响了悲呛的汽笛,表达出船长、船员们对卢作孚先生的真诚敬爱与怀念。闻讯赶来吊唁的天府煤矿公司公股代表孔勋是卢作孚的好友,他捶胸道,前天我跟卢先生约好了的,昨天下午到他家里摆谈,结果,开完会后竟然忘记了。我真该死,否则,我来了,得知他有苦恼,同他畅谈,他就不会走了,可惜,实在太可惜。郑东琴等公司高级职员也都表达了这种心意,深为内疚、遗憾。

2月12日,是卢作孚出殡的日子,民生公司和有关部门做了周到安排,送葬队伍人数众多。卢作孚的灵柩从民国路20号一直抬到望龙门,再由卢作孚创办的民生公司的第一艘轮船“民生”轮载运到南岸,葬在民生村附近山坡上。童少生、周海清、海礼士、程心泉、 朱正汉、翠月、向吉云、霍成金、辜华山、张干霆和莽子等人都赶来了,哀泪飞撒。程心泉哭成了个泪人。朱正汉对身边的翠月说,卢总的一生是多难而辉煌的,他以对中华民族深沉的爱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选择,证实天地良心始终存在!翠月点头,抹泪道,卢总,我们会继承你的未尽事业的!

卢作孚走了,他永远活在人们心里。

“呜,呜呜――”

“民生”轮汽笛长鸣,哀送卢作孚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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