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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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预料之事在1949年3月发生了。他接到急电,民生公司一艘油艇行驶到镇江附近时遭国民党军队截留。安庆发生战事,上海一带航线突然中断,情况危急。

看完急电,卢作孚心急如焚。

此时,他正在设立于上海外滩的民生公司上海区公司的会议室里主持会议。上海区公司的总经理童少生、副总经理宗之琥、杨成质和襄理钱景华,总公司的人事室主任何逎仁、财务处经理李邦典等高层人员都到了会。卢作孚向与会者宣读了电文,更觉今日会议之迫切。战争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先后结束,解放军已经抵达长江北岸,直逼南京。今年元旦,蒋介石在南京发表声明,20多天后宣布“退位”,回到了浙江奉化。李宗仁担任代总统,宣布与中国共产党举行和平谈判。与此同时,行政院却迁到广州,另立政府,并调集军队固守江南。这一形势,使民生公司的长江航运陷入了严重困境。

“现在,长江口已经被国民党海军封锁。”卢作孚说,“我公司在加拿大订造的9艘新轮船,除了两艘已经于去年开回长江外,其余7艘轮船均无法再开回长江。其次,北部沿海航线也被切断,我公司的海船已不能再在这条航线上行驶。”

童少生接话:“已有充分迹象表明,一旦国民党军队在江南遭到失败,将退守台湾。”

卢作孚道:“是的,他们撤退时,完全有可能将长江下游的所有船只扣留,强迫开到台湾去,我们必须对所有的股东负责,千方百计保护好轮船!”

卢作孚道:“未雨绸缪,啥子事情都要事先做好安排。所以,今年1月,我命令正陆续从加拿大开回来的‘门’字号轮船不再进入长江,而是驶往香港待命;命令我公司在长江航行的所有轮船,除保留极少数因运输需要在长江下游行驶外,其余绝大部分船只都向长江上游集中,开到重庆附近。”

宗之琥说:“卢总这样做,开始也有人不理解,认为影响了收入。现在看来,是正确的。”

钱景华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卢作孚点头,环视屋内人们,说:“介于长江下游航线已经中断,以上海为中心的航运线实际已不复存在。当前,民生公司的主要中心,一个在重庆,一个在香港。为了适应新形势发展的需要,做出几个决定:第一,上海区公司由童少生负责,主要任务是保护好留在上海港内修理的‘民本’、‘民万’、‘民权’几艘主力轮船;第二,派杨成质到香港,担任香港民生公司经理,以加强对海运业务的领导;第三,长江中下游的全部剩余轮船立即驶往长江上游,由重庆总公司管理;第四,民生公司在长江沿线各个港口的分公司和办事处,必须保护好当地的一切船岸设施;第五,民生公司在上海已没有业务,一切职工,愿意在上海留下来的欢迎,不愿意留下来的集中到重庆总公司待命;第六,总公司、分公司和各部门的负责人,都要尽职尽责,要深入下去及时帮助解决一切困难……”

会上还决定,上海区公司业务部经理韩时俊与台湾基隆分公司经理王化行对调。

“我宣布,全部决定立即执行。”卢作孚说,“散会。”

卢作孚做事不拖泥带水,人们执行雷厉风行。

杨成质立即动身赴香港,王化行接到卢作孚电召的第二天即由基隆飞抵上海,韩时俊随即前往基隆。民生公司在长江中下游的轮船,一艘接一艘开往长江上游。沿江各港口的公司机构也都紧张地进行保护船岸设施的工作。

彤云密布的上海吴淞口海面,波翻浪涌,春末的大海凉风嗖嗖。“民本”轮拖着“民万”轮缓缓行驶。民生公司这两艘长江航运的主力轮船没有能够驶往长江上游,却“背道而驰”驶向大海。

4月21日,毛泽东、朱德发布命令,解放军百万雄狮横渡长江。4月23日南京解放。被困在上海的国民党数十万军队一面收缩防线,一面向海上撤退,大肆强扣民船。民生公司的“民本”轮等几艘轮船先后被扣。还在船厂修理的“民万”轮也未能幸免,强迫其“民本”轮去船厂拖“民万”轮出海。

刚过50寿辰的“民万”轮船长向吉云气得咆吼,人住医院也得治好了才出院,啷个说拉走就要拉走!他死活不许拉船。逃跑的兵不讲理,那军官给了他一耳光,掏出手枪来。向吉云要扑过去还击。被强迫来拖“民万”轮的“民本”轮的水手长霍成金前来阻止住,朝向吉云使眼色,低声道,好汉不吃眼前亏!那军官就让几个士兵将向吉云架上了“民万”轮。

这一前一后两艘轮船沿海岸线缓行,迸发出极不情愿的轰鸣。两艘轮船行驶至浦口镇附近时,突遭解放军炮击。国民党军慌了,下令甩掉“民万”轮,迫令“民本”轮加速开走。

“民万”轮脱离虎口,被一艘路过的巴拿马轮船拖回上海,返厂继续维修。

次日清晨,向吉云去到海边,面对大海呼喊:“成金友啊,我民生公司的患难朋友们啊,你们现在在哪里……”

一只手抚到他肩头上,他回脸看,是卢作孚,泪目闪闪:“卢总,你来了。‘民本’、‘民丰’、‘民众’、‘渠江’、‘怒江’、‘龙江’等轮船都被他们扣留了,被他们夺走了!”

卢作孚迎海风远望,愤然而不失信心:“吉云,我们一定要夺回这些轮船来!”

跟随前来的童少生说:“挑起内战,输得精光,倒对我们民船耍威风!”

卢作孚身后的程心泉愤然道:“一群败类!”

卢作孚目生怒色:“善恶总是有报的!”

卢作孚是得知“民万”轮被救回船厂的消息后赶来的,到船厂后,亲眼见到了这艘心爱的轮船,长舒口气,寻来海边找到船长向吉云。往回走时,向吉云说了国民党军队来船厂扣船的经过,说了霍成金保护他的事情,两眼噙泪。

卢作孚动情道:“霍成金是条汉子,但愿他能平安回来。但愿那些被强扣的轮船都能平安回来。”搂向吉云肩头,“吉云,你安全了,‘民万’轮安全了,船上的员工们都安全了,我也放下些心来。吉云,你可是驾驶我民生公司第一艘轮船‘民生’轮到合川的首任舵工,你可是大功臣!”

向吉云苦着脸:“卢总,我却没有能力救回‘民本’轮,眼睁睁看着被劫持走了。”

童少生宽慰道:“吉云,你已经尽心尽力了,这怪不得你。卢总说了,我们一定要夺回这些轮船来。”

上海外滩,急速行驶的国民党军车一辆接一辆,仓惶、杂乱的国民党军队和伤兵来来往往,惊得民众四处躲让。

卢作孚、童少生、钱景华站在民生公司上海区公司总经理室窗前看着。

卢作孚怒目道:“偌大一个国家,战乱不止,民不聊生。这就是不要和平、一心打内战的恶果,这样的政府必然垮台。否则,何谈其人民安生,何谈其国家富强!”频繁往返于重庆、上海的他又刚从重庆飞过来。

钱景华道:“是该垮台了,解放军已经包围了上海,上海就要解放了。”

卢作孚点头:“少生,你继续刚才的说。”

童少生道:“为了尽可能满足旅客需要,也为了尽可能争取一些收入解决留在上海地区职工的生活问题,我们上海区公司做了决定,已经将未能驶离上海的‘民俗’轮加固,开辟了上海至宁波的航线。”

卢作孚矜持道:“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有些冒险啊。”

童少生点头,疚然道:“‘民俗’轮是5月13号从上海启航的,次日抵达宁波。可是,万不想,船到宁波后即被当地的国民党军队扣留了。”

“果真出事了!”卢作孚着急道,“现在情况如何?”

钱景华说:“童经理当即派了业务部经理王化行赶到宁波去交涉,设法要回‘民俗’轮。王化行到宁波后,寻遍宁波港也不见‘民俗’轮,打听到所有被扣的轮船包括‘民俗’轮在内,都被强迫开往定海了。他只得设法赶去定海,至今没有消息。”

卢作孚心里发痛,想到朱正汉:“朱正汉也在‘民俗’轮上。”

钱景华说:“童经理劝他莫去的,他坚持要去。”

卢作孚说:“正汉是主动要求深入到险情丛生的上海的轮船上帮助工作的,以使更多的轮船脱险,驶回长江上游。”

童少生说:“正汉能干,他找了所有的关系,果敢、机智地与国民党军队周旋,使3艘我公司的轮船开往了长江上游。他又坚持去了开往宁波的‘民俗’轮,说‘民俗’轮是民生公司行驶长江的主力轮船,当年那‘民俗’轮被日机狂轰烂炸,血染的江水吞没了‘民俗’轮,也吞没了许五谷等烈士。后来,公司恢复了‘民俗’轮之光荣船名。这艘轮船是绝对不能被夺走的!啊,翠月也在那艘船上。”

卢作孚点头,说:“正汉上‘民俗’后,给我发来过电报,说是要全力设法让‘民俗’轮开回重庆。不想,船被扣留了。”

钱景华朝好处想:“正汉勇敢、机灵,也许他已经设法脱身了。”

卢作孚道:“但愿啊!咳,我还真担心翠月,她是‘民俗’轮的副船长,是她要求去这轮船上的。我晓得,她对‘民俗’轮感情深,她要继承许五谷的未尽事业……”

这天晚上,卢作孚住在上海区公司的招待客房里,久久不能入睡,想着如何解救民生公司被国民党军队强扣的轮船,担心着朱正汉、翠月等船上职工的安全。又想到诸多急需要处理的事情。更觉得开辟香港至广州航线至关重要。为此,本月7号,他专程飞赴广州。

与他同飞机去广州的有北碚乡村建设学院的创办人晏阳初和任过北京大学校长的蒋梦麟,还有他的长孙女卢晓蓉。3岁的长孙女卢晓蓉脸蛋白净,大眼睛,笑起来蜜甜。在飞机的座舱里,小孙女坐在他的怀中,一路问这问那,啥子事情都觉新鲜。

“爷爷,飞机啷个飞恁个高呀?”卢晓蓉天真问。

“这个嘛,是恁个的,飞机上装有发动机,有螺旋桨,安装了趐膀。”

卢晓蓉就展开两只小手扑动:“我也有趐膀,我也飞好高好高。”

他就哈哈笑,好生快慰。

晏阳初、蒋梦麟都笑。

浙江人的蒋梦麟笑说:“作孚,你这个小孙女好乖巧,逗得你这个近来老是愁眉苦脸的人也哈哈大笑!”

卢作孚笑道:“兆贤兄,有这孙辈的细娃儿在身边,你就是再忙再累都不觉得啰!”

晏阳初笑:“这倒是个办法。”

卢作孚问:“阳初兄,啥子办法?”

晏阳初说:“你就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让你时时高兴。”

卢作孚道:“我倒是真想这样,等二回吧,等我完全退休下来,我就天天带了孙儿女们耍,天天高兴!”

有说有笑,行程短了。到广州下飞机后,随同新造的“玉门”轮从加拿大返抵香港的大儿子卢国维,专程从香港过来迎接父亲,也接自己的女儿。又是一番高兴的说笑。

卢作孚到广州爱群酒家住下后,就投入没完没了的繁忙工作中。及时安排、处理了民生公司广州分公司成立后的许多事情,还得要去香港。又几次接到被封锁定海的几艘轮船难以放行的电报,心里异常着急,回电指示王化行如何如何处理。还看到了刚担任行政院院长的阎锡山来爱群酒家找他时留下的名片。阎锡山来时,他正在民生公司广州分公司开会。也不晓得阎锡山找他有啥子事情。这天,他回到爱群酒家不久,阎锡山又来了。

行伍出生的阎锡山进门便坐到椅子上,笑道,总算找到你了,作孚,你这个大忙人好难找!通讯员林文裕泡了茶水来,递给阎锡山。卢作孚道,百川兄,啊,阎院长,你又兼任国防部长,你才是大忙人。实在对不起,让你跑了两趟。阎锡山笑,只要把事情办成,跑三趟也值。我就开门见山了,想请你再次出山,再回到交通部来!喝茶,看卢作孚。卢作孚也喝茶。他晓得此人,苦心经营老家山西“地盘”,奉行“反蒋联蒋、反共联共”政策,确保自己在山西的利益。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一方面积极准备抗日,也秘结日军谋求私利。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在三个鸡蛋上跳舞,哪个鸡蛋也不能踩破”。抗战胜利后,他积极参加反共内战。今年3月,解放军兵临城下才逃离太原。本月初,在广州就任行政院院长兼任国防部长。谢谢阎院长抬举,我卢某不才,实难从命。卢作孚婉言拒绝,他不会与阎共事,憎恶其腐败、无能的政府。阎锡山说,我不是让你当次长,是让你当交通部部长。卢作孚摇头,我都56岁了,身体不好,干不动了。哈哈,你年轻着呢,小我整10岁,我看你身体不错。我刚才已经说了,实难从命。民生公司的事情就已经让我焦头烂额、力不从心了。阎锡山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卢作孚为避免新的麻烦,不等广州的工作处理完毕,就提前带通讯员林文裕去香港了。

想着这些事情,卢作孚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迷朦入睡。梦见孙正明、许五谷等在抗战中牺牲的员工没有死,他们驾驶着崭新的轮船行驶在长江上,行驶在大海上……

“叭叭叭……”

密集的枪声将卢作孚惊醒。他起身穿衣,看见屋窗被“飕飕”掠来的子弹打了几个小洞。枪声渐势稀落。经历过战争和无数险历的卢作孚并不慌张。他走到屋窗前,透过窗户下看,国民党的散兵正在匆匆撤离,边跑遍扒下军服仓皇逃窜。有敲门声,卢作孚去开门,来人是童少生和钱景华。

“一定是解放军打进来了!”童少生说。

“嗯。”卢作孚点头。

枪声停了,万籁俱寂。

卢作孚心里有股振奋,他晓得纪律严明的解放军秋毫无犯,他十分了解一心为民众的中国共产党人。他早就跟中共的人有来往了,他身边的朱正汉就一定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那天刚上班,朱正汉在重庆总公司总经理室的阳台上对他说,请安排他去上海,他可以找所有的关系,尽可能多地使公司的轮船开回重庆。他明白了啥子,问,哪些关系?是不是有中共的关系?朱正汉就笑。他也笑,正汉,你对我讲实话,你是不是中共党员?朱正汉反问,卢总,你看我像不像?他嘿嘿笑,明白人的他啥子都明白了,他晓得共产党有铁的纪律,没有追问,说,好,正汉,我同意你去上海!升起在大江、山峦上的初夏的晨阳如同一团巨大的火球,阳台上的他俩融入这巨大的晨阳之中。他紧搂朱正汉,激动道,正汉,我等你的好消息。

“卢总,你在想啥?”钱景华问。

“景华呀,朱正汉和你和少生,都是我公司的骨干啊,我在想他。”卢作孚说,“我盼望他能够早日脱离危险。”

窗外传来由远而近的“沙沙”的脚步声。

卢作孚、童少生、钱景华都朝玻窗外下看。路灯光下,一列整齐的队伍走过来,沿了屋墙肃静地席地而坐,他们看上去已很疲惫,却行动一致,纪律严明。

“是解放军!”钱景华说。

“对,是解放军!”卢作孚说,更急迫要把那些被扣的轮船夺回来。就想到收音机,“走,去办公室!”

卢作孚、童少生、钱景华快步去到办公室。

童少生赶紧打开收音机:“上海解放了!解放了!……”是一位女播音员惊喜的声音。

三个人都高兴、激动不已。

卢作孚看办公桌上的日历,是1949年5月25日,又看手表,是清晨5:50分。后来,一位中共党员对他说,这位女播音员叫施燕声,是当时旧上海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她接到地下党向她发出的“保卫电台,等待解放”的指示后,年仅20岁的她毅然放弃了随父母家人去国外定居的机会,留在了上海。5月25日,她在大西路7号的电台值班,见一列队伍在大门外沿墙席地而坐。“是解放军!”施燕声情不自禁欢呼,“解放了!解放了!”冲进播音间,打开机器,对着麦克风、对着上海人民、对着全中国人民,第一个播出了“上海解放了!”的惊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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